有一天我和珍珍正在水边的苇丛里玩耍,我捉到了一条鱼让她吃,她不仅张开嘴巴还闭上了眼睛让我喂她。她是个爱撒娇的妻子。她一口把鱼吞进肚里,然后转身就跑边跑边叫召唤着我。她的两条腿美极了,细细的长长的红红的真是美极了。她一边跑一边展开了两只翅膀,阳光从翅膀上透射过来,看上去就像两片薄纱。我也跟着跑去。茂密的芦苇迅速地后退、后退……跑着跑着她微笑着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飞离了苇丛。我当然不甘落后,随即也飞了起来。
天空好蓝。云彩都是白的,阳光把它们一朵朵照得就像棉花。风是如此柔和,细语般轻轻地从我们身上抚过。下边是无边的泽地,水面碧蓝澄澈就像一面其大无比的镜子,我看见了我们映在水里的洁白的身影。我还看见了珍珍的光洁饱满的胸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一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当我第一眼看见她活蹦乱跳的样子时,我是多么激动啊!我马上就知道她和我一样,也刚刚离开父母正在找伴儿。我还知道她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跟我一起生活。我有这个把握。我同样不会忘记当我壮着胆儿第一次为她梳理羽毛时她那副娇羞而欣喜的样子,我甚至听到了她怦怦怦的心跳声。她静静地望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激动也充满了信赖……
苇丛里水面上处处都有成双结对的白色身影在嬉戏在漫步在卿卿我我,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偶尔也会响起一声嘹亮的鸣叫,叫声回旋在辽阔的泽地上,听起来悠扬悦耳,洋溢着按捺不住的喜悦。春天永远是美好的,然后将是蓬蓬勃勃的夏天。大家都像我和珍珍一样,热爱新的生活,热爱我们美丽的家园——这个我们出生和长大的地方,这个名叫扎龙的地方。不管我们走到哪里,年年都要回到这儿来。我们熟悉这里就像熟悉我们自己一样。不光如此,我们还熟悉这里的人,他们都是好朋友。
我和珍珍飞呀飞,我们划了一道弧线再划一道弧线。我一直跟在珍珍的后面。本来我一振翅就能飞到她的前边去,但我愿意飞在后面愿意在后面看着她,这样我心里高兴。我们飞呀飞。这时突然传来了长长的细细的呼哨,呼哨的间歇夹杂着一声声呼喊:
“二郎!珍珍……二郎!珍珍……”
珍珍你们都知道了,二郎就是我。这都是管理员给我们取的名字,我觉得特别好听。听见喊声我低头望去,我看见有三个人站在水边的草丛里。这是叫我们呢!我们停止飞行,展开翅膀,向那三个人影滑去,落在他们面前。三人当中我只认识一个,他穿着一件黄上衣左胸上印着两个白字,是这里的管理员。另外两个一个戴着前进帽儿一个穿一件米色风衣还戴着墨镜,不知道是谁。我们一落下他们就围过来,戴墨镜的还转着圈儿看我们,同时对我们指指点点,弄得我既紧张又不安。然后我认识的那个穿黄上衣印两个白字的人走到我身边把我抱起来,在另外两个人的簇拥下向远处的公路走过去。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朝珍珍看了一眼,珍珍正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突然朝我叫了一声。
扎龙自然保护区工作日志:
×年×月×日,东方电影制片厂借二郎去拍电影,每日付给管理处租金五十元。电影名叫《泽地的恋情》(据说)。
他们把我装进一只铁笼子又装上一辆汽车,铁笼子旁边放着好多鱼显然是留给我吃的。我这才意识到我八成要出远门儿了,这可怎么办?关键是珍珍她还在等我呢。我心里忽悠一下差点儿大叫起来。这是一辆面包车。我从车窗看见米色风衣和前进帽儿正在跟穿黄上衣的人握手。然后他们上了车,车厢一颤又一颤。穿黄上衣的人还凑过来朝我笑了笑然后又对米色风衣说了几句话,好像不是夸奖我就是对他嘱咐着什么。米色风衣一边点头一边伸出又大又厚的手掌朝铁笼子使劲儿拍了两下,笼子和我都一阵颤动。
接着“嘭”地一声关上车门汽车滑动起来,我赶紧下意识地从后面的车窗朝外望去。不知为什么原来那么广阔那么多姿多彩的泽地,现在只剩下了模模糊糊的窄窄的一条,而且越来越窄还在不断地跳荡。这时米色风衣点燃了一支香烟。烟雾飘过来。我从未闻过这种气味一时头晕得很,只好合上眼睛身体紧紧地靠在笼子上,这才好受一点儿。
傍晚我们来到一个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汽车的闹哄哄的地方,米色风衣和前进帽儿把车开进了一个院子,车停了,他们说着话,前进帽儿过来给我添了一点水,然后他们关上车门离开了这里。这儿就剩我自己了。我又想起了珍珍,她现在肯定在等我,她肯定回到了苇丛我们温暖结实的小窝儿在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不回家,她肯定站在小窝的前面伸直了脖子高举着她那带着红点儿的脑袋,目不转睛地朝我离开的方向看。想到这些我心里立刻一阵尖锐的刺痛就像被一根细线紧紧地勒住了。
如果在泽地这时候我和珍珍早就入睡了,我们头尾交替依傍在一起,她会把头放在我的翅膀下我也把头放在她的翅膀下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馨美妙的气味越睡越香甜,有时候睡着睡着我动了一下或者她动了一下我们就醒了,我们都迷迷糊糊的嘴里发着梦呓相互爱抚着一会儿又睡去了。可是现在就剩下她自己了!我浑身一阵痉挛仿佛听见了她的叫声,长长的孤独而凄切。细一听根本就不是,而是汽车在鸣喇叭。
一夜过去。米色风衣和前进帽儿又上了车。我们离开了这里。我又看见了鲜红鲜红的太阳挂在远处的树梢上,我不清楚这个太阳是不是泽地上空那个太阳。不过它们很像。每天早上我们都会看见它,就像一只鸟蛋包裹在粉红色的朝霞里,霞光染红了苇丛染红了水泊,如果你在水泊里走动,波纹也是红的一层层荡漾开去,有时候突然听到泼辣一响,原来是一条小鱼跃出了水面带起的水珠儿,恰似一串火苗儿。
汽车跑啊跑啊,不知道又跑了几天,之后开进了一个大门,这时是在下午,对着大门是一座高楼,前面有一片广场,广场上站着许多人,车一进门那些人就拍起了巴掌呱呱直响。车停了,米色风衣和前进帽儿很快下了车,和广场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握手,把我剩在车上半天没人管我。
报纸新闻一则:
【本报讯】东方电影制片厂新片《泽地的恋情》×月×日在××影视基地开机。这是一部爱情喜剧。故事发生在一片沼泽地里,三十岁的英国女人托妮桑娜是一位国际鸟类问题研究专家,为了协助考察鸟类生存状况应邀来到中国,在一个课题组里工作。课题组的负责人名叫高健,年近四十仍然单身,他对待工作勤勤恳恳,表现出中国知识分子的种种美德,只是性格中有许多怪异之处。在工作中托妮发现了高健种种优秀的品质,进而产生了爱情。同时高健也对托妮心存好感。但是两个人性格差异很大,接触中不断发生矛盾和误会,因此闹出了许多笑话。据有关人士说,这将是一部有趣且温馨的好电影。本片女主角将由国际着名当红影星××担任,男主角的扮演者为我国大腕明星×××。另外剧组还从扎龙自然保护区借来了一只名叫二郎的丹顶鹤,它将作为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信使出现在影片里。
扎龙自然保护区工作日志:
自从二郎离开,珍珍便日夜哀鸣,而且食水不进,直到昨晚,突然死在巢里。后被工作人员发现,将尸体取回。其时身上的羽毛又脏又乱,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看了让人特别伤心……
那以后不知过了多少日月,天黑了天又亮了不知过了多少日月,有一天他们突然把我装上了汽车。开车的还是米色风衣和前进帽儿。开始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汽车跑啊跑啊,我才意识到这是要送我回去啦。珍珍!珍珍!珍珍……这些日月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想得我都忘了她的模样。珍珍啊珍珍啊……
汽车跑啊跑,窗外已是一派初秋景象,沿途的庄稼、树木、杂草正在变黄,越往北变得越黄。走着走着我终于闻到了泽地的气味,那么清新香甜感觉那么舒服,接着我看见了远处的泽地,还是那么模模糊糊窄窄的一条,渐渐才越来越大变成了一片。汽车“嘎吱”一声停下来,那个穿黄上衣胸前印两个白字的人(还有其他几个人)正在等着我们,他们握手寒暄好一阵才把铁笼子和我抬下了车。笼门一开我立刻冲了出来,差一点儿没把黄上衣撞倒,我觉得他要对我说什么,别说啦别说啦什么也别说啦!我撒腿向泽地的深处跑去。跑着跑着我飞起来,边飞边叫珍珍珍珍我回来啦!我想让她听见我的叫声好来迎接我。
我一直飞进苇丛,飞到我们原来的家。没有珍珍,连我们一起编织的小窝也没有了。珍珍珍珍我继续叫,回答我的是我的回声。
天就要黑了,太阳已经落下去,泽地变得朦朦胧胧。我哆嗦一下又冷又饿,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珍珍珍珍你在哪里?我要找到她。我对自己说,哪怕找遍整个泽地。我强打起精神,可双腿沉得要命,走起路来蹒蹒跚跚,你瞧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者。我一边走一边叫珍珍珍珍,走几步叫一声越来越有气无力,而且天越来越黑,我越来越冷,最后扑通一声跌倒了,觉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作者附记:
×年×月×日,我到黑龙江省的齐齐哈尔市去参加一个朋友的作品研讨会,会间游览了扎龙自然保护区(距齐市三十公里)。这件事就是我在那时候听到的。我当时十分难过。同时听到这件事的还有另外几个人,其中有几个女同志当场就哭起来,哭得非常伤心。给我们讲述这事的人是保护区的一名工作人员,据他介绍,丹顶鹤是所有鸟类中对爱情最忠贞的,它们一旦结为伴侣,便会终身不渝,如果一方出现意外,另一方将会以身殉情。
我对此深信不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