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与元气连,风波浩难止;
天外贾客归,云间片帆起。
龟游莲叶上,鸟宿芦花里;
少妇棹归舟,歌声逐流水。
这是唐代大诗人李白写的一首诗,诗中的丹阳湖便是我故乡的石臼湖,也是苏南第二大淡水湖。当年李白蒙唐明皇“赐金还山”而云游天下,他的叔父——唐代着名书法家李阳冰,此时正被贬在石臼湖畔做我故乡的父母官,一代诗仙便因此与我故乡结下了缘。诗仙在石臼湖上载酒泛舟,举杯邀月,深情的湖水浸润了他这颗流浪的心,他那清新俊逸的诗篇便因此留给了石臼湖,留给了我的故乡。石臼湖大概正是受了这些诗篇的点化,多少年来如一块巨大的碧玉,静静地躺在江南的怀抱里,如诗如画。
当火红的桃花开遍湖畔的山岗,一夜春雨敲窗,便是石臼湖进入“桃花汛”的报告。那些被春雨打落的桃花,随哗哗的水流流进湖去,浮在湖边的水面上,鱼儿争相逐食,正应了“桃花流水鳜鱼肥”的诗意。有时,这些鱼儿会高兴地迎着水流嬉戏而上,直上到沿湖田头地边的水沟里草坂上,故乡人称之“上水鱼”。谁运气好,谁就能得到石臼湖的这份丰厚馈赠。“上水鱼”肉肥味鲜自不必说,最是那发现和捕捉它们时的那种心情,是你经历过一次便可终生享受的:不难想象,你去田里放水或下秧,无意间眼睛一亮,田头的水沟里、草坂上白花花的,全是鱼儿在活蹦乱跳,那份激动,那份惊喜,那份心跳,一辈子能有几次!因此,我故乡有“吃鱼不如捉鱼鲜”一说。
要说石臼湖里的鱼,味道最鲜的要算是“班班子”了。这名叫“班班子”的鱼,其实就是从长江里游进石臼湖来的河豚。由于它们来去总一班班的(一群群的),所以叫它“班班子”。但“班班子”又有不同于河豚之处——河豚虽味鲜绝伦,但它体内含有剧毒,若处理不尽食之,人畜即刻毙命,任何药物不能救,所以苏东坡当年也只好“拼死吃河豚”。而河豚一旦游进石臼湖被称之“班班子”,它体内的毒素就会因石臼湖水的浸润而奇迹般地消解,而味鲜程度丝毫不减。所以品尝“班班子”这人世间少有的美味,就无须像苏东坡当年那样要“拼死”了。这是我故乡人的口福。我小时候很爱吃“班班子”,这不仅仅因为它味美,还因为它的皮可以剥下来蒙鼓或胡琴。那鼓,那胡琴,不仅是我童年时最好的玩具,而且现在想来,也开发出了我头脑中最初的几个艺术细胞。我今天能写几笔文字,能给学生讲几句文学,真应该感谢故乡的“班班子”和故乡的石臼湖。为此,我至今还保存着一把用“班班子”皮蒙的胡琴。虽然它的音色如今已谈不上优美了,但我偶拉它几下,一股悠悠的乡情就会在心头流淌,常让我不禁吟诵起苏东坡的“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优美的诗意,又常牵着我的乡情,把我的思念接回故乡的石臼湖,去挖蒌蒿,拔芦芽、打粽叶……
石臼湖有许多芦苇荡。那尖尖嫩嫩的芦芽儿,春天从荡里冒出来,随着湖水长高,待到芦叶儿一手宽时,正好做端午节的粽叶。用它裹的粽子,吃起来鲜甜而有一股清香。芦荡还是鸟儿的王国,我们划着小船去芦荡打粽叶,总能拣到鸟蛋,捉到水鸟。有一种野鹌鹑,肉骨全黑,用它炖的汤,是治疗妇科病的良药。还有一种背上长着绿毛的野鸭,据说治疗跌打损伤有特效。鸟儿年年捉,但芦荡里的水鸟一年年并不见少。夏天过后,湖水开始慢慢退下,芦苇出水便越来越高,她们亭亭玉立于越发清澈的湖水中姿态优美。待到芦花盛开,芦苇荡远远望去一片洁白,秋风中银色的波浪翻滚起伏,如雪的芦花漫天飘飞,故乡因此而增添了几分浪漫的情调。百里石臼湖,分明是一幅恬淡雅洁的国画,镶嵌在故乡的大地上,也镶嵌在我的心上。尽管我离开故乡多年,但是每当读起《诗经》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石臼湖这幅美丽的图画,就会在心灵的底片上显影。
石臼湖如诗如画。她青山四围,满怀秀色。她的碧水,如她唱不完的渔歌,歌唱着我故乡的富庶和美丽。这湖水日日月月,常将故乡的天空洗得一尘不染。然而,故乡的天空,终究也有风起云涌的时候。每当此时,石臼湖又会以另一种形态,展示着她的美丽,也展示着故乡特有的风情。
那是冬天,石臼湖是枯水期,北风一夜呼啸,湖水便会被风“赶”到南半湖,浅而平的北半湖,便会一下露出湖底,未跟上水的鱼儿,就会被“搁”在湖底的淤泥上。这现象是石臼湖所特有,故乡也因此有了“拣湖底子”的风情。我也有过一次“拣湖底子”的经历,至今历历在目。记得那次,我拣了满满一大篓鳜鱼,但眼看着还有很多很多,并不想上岸,是大人们对我说“人心不能太黑……”我才上了岸。我几乎是随着大人们刚爬上湖岸,湖水便因北风骤停而涌了回来。就是那一次,故乡的石臼湖,不仅给了我丰厚的物质馈赠,也给了我人生中最初的告诫。
去年年底,我回故乡过年时又说起了“拣湖底子”。年逾古稀的父亲说:“如今生活好了,谁还去吃这个苦,冒这个险!”我站在故乡的阳台上,向石臼湖眺望——故乡的确变了,浅浅的湖水,在冬日的阳光下,依然那么清澈闪亮;对岸的骆山、蛇山和乌龟山,山体曲线依然那么柔和,如一卧美人沉睡着石臼湖的宁静和安详——这一切,我似曾相识,梦中也曾多次出现。但湖畔那一幢幢漂亮的农家小楼,是我梦中不曾有过的,让我感到有几分陌生。它们那白墙青瓦,朱门绿户,给如诗如画的石臼湖,平添了几分时代的鲜明色彩。这让我禁不住想:诗仙李白今天若能再来我故乡,再游石臼湖,他一定会留下更新更美的诗篇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