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说清怎么就走进了那片湿地,他坚信是因为嗅到了那股潮湿中夹杂的幽香。一望无际的芦苇在风中摇曳,一只黑色的大鸟轻点了一下芦苇尖就消失了。世界的光被芦苇的颜色染得毛糙柔软,生命的气息退到了湿地的深处。
夜幕拉下,一弯新月把细碎的光斑撒向了湿地,很多鸟类早已歇息,甚至连植物都要沉睡了。在那片湿地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风住了,被那片芦苇包围着的湖宁静,湖面上的涟漪在月光下缓缓地飘荡着。周围的世界顿时陷入死静之中,傍晚时候由鸟类制造的喧闹不知退到了什么地方,他异常清晰地听到了芦苇根芦苇叶互相挤撞的声音。在那种深沉的寂静中,他想到了死亡,也许,自己将永远无法走出这片芦苇的埋伏。他望向了天际,天际挂着几片被染红的云絮,他满目失神,饥饿感一阵接一阵地涌现,他的胃痛又开始紧缩成一团痛击着他。他已经忘了自己对死亡进行了多长时间的思考,其实他自己知道,他无法穿透死亡的秘密,那时的他对死亡竟是那么惧怕,他害怕死亡,他不想死,汗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渗,滴落到芦苇地里,“扑哧扑哧”的声音响着落入湖中。
远了,近了。你蠕动着干涸的嘴唇。他蠕动着干涸的嘴唇。生命消隐了,似乎死亡近了。夜渐渐变得暗淡,湿地里的冰凉渐渐加肿,他伸手摸了摸周围的芦苇,透亮的水珠从芦苇叶上滑下,在与地面之间的距离里划出一道微小的弧,美丽而伤感。他感觉到了脚的冰冷,他看到了那些贴着地上的芦苇颓丧地直想深入夜的暗处,湖的深处。他踮起脚尖三百六十度三百六十度地暖着脚,他不住地搓着手心手背,他不断地哈气,眼泪冰凉地从面颊上流下来。他直了直弓得很低的背,他咬了咬牙,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他抬起了沉重的步子,他留下了沉重的步子,他想穿过夜的阴暗,他想穿过这片芦苇地。
他想起了就在湖边发现了妻子的美,病态的脸色病态的躯体背后竟暗藏着无法遮盖的美。他以为你还在湖边,他想把你从湖边找回来。夜色平静而凝固,湖面没有一丝风吹过,穿透灵魂的安静让他明白了,湖边只是贮存了一段记忆,而他是无法把你挽回的。他在夜的黑暗中沉沦,被苦痛湮没的他已经找不到生存下去的勇气,是你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绷紧的弦却突然之间断了,他朝湖面一跃,只有刺骨的冰凉,冰凉把他的感觉彻底冻住,他麻木了。明月再次拨开云雾的遮蔽,挂向了天空,明月像极了一盏指路的明灯,那是指向生存的灯,他看到了生存的希望,他看到了那盏明灯里闪烁着你的眸子,那双多情而温柔的眸子,洁净优雅而凄伤。他感觉到了周身的毛孔正在收缩,他听到了一声接一声的虫叫,清越悠扬。
他活过来了,心跳正渐渐摆脱微弱的律动,他横躺在了浅水里,水中生长的某种植物的叶子粘在了他的眼角,他的嘴角露出了几丝淡淡的笑容,清晨的光点照亮了他的眉宇,紧紧地锁在一块的眉宇正在舒展,他的眼眶里杂糅了一幅你与湖面交织的画面。他看到你就在湖边,就在那一次见面的位置上,湖面上的水鸟正击打着水面嬉戏觅食。记忆开始复苏,他才意识到你已经离开,他听到了心跳的痛苦,他颤颤悠悠地爬起来,那些在湖面上打渔的人们眼里露出的只有惊讶。
他倍感乏力。又陷入彻底的黑暗中,磕磕绊绊,依旧不停地摸索,他知道必须走出萦绕内心的黑暗。他看着你面对着湖面的静影,你的曼妙勾勒着画面的色泽,他多想把你轻轻抱住,一起感受从湖面吹袭过来的冷风,清晨的冷风潮湿滋润。就因为你的美,他已经决定不会离开那座城市,或者你想离开的时候,他就会离开。就几年时间,那么短暂,你就离开了,他想带着你的骨灰彻底离开这个城市。
他爬起来蹲坐在湖边,湖面上倒映着他的影子,丧心病狂的样子,杨柳的枝条卷成絮状轻柔地拍打着他的脊背,他捧了一些清澈的水泼向了脸面,他感觉到全身是发抖的,他感觉到湖面上的场景开始飘飘忽忽地交结成一团,他感觉到了手心是乏力的,他感觉突然之间就站不起来了。难道会再次掉入湖里,可他不想,也不能,他拽紧了拳头站了起来。
他曾经想过,到他自己或者妻子的时候,一切从简,火葬,然后让人们把自己的骨灰与妻子的骨灰撒入那个湖,那个两个相识相知的湖。当拿着妻子骨灰的时候,他不想把那些骨灰搁置在某个地方,他的耳边总是萦绕着妻子的声音,温柔,撒娇,暧昧,异常清脆。他想到了那片湿地,一望无际的芦苇随风摇曳,那是在梦中曾经出现的场景,不止在他的梦中出现,还经常出现在妻子的梦里。他曾经与你说过,有一天一定要带你到那个湿地,一起扑向那片芦苇地。他就要带你去那个湿地了,在无数次的梦中,他清楚地捕捉到了通向那片芦苇地的路,不是一条直线,是许多条线的穿插,任意选一条线一直往前走就能到达那片芦苇地。他决定第二天就带着你的骨灰离开这个城市,沿着某条直线一直往前走。在今夜他整理了一下房间,然后打开窗户,如水的月光攀爬上窗沿,朝屋子里望了望然后一跃就落在屋子里。在今夜他没有点上任意一盏灯,在月光的陪伴下静静地追忆一下妻子,妻子那如水的双眸,妻子那如月的瞳孔,妻子用她那如水的双眸照亮了他的阴暗,是那双眼睛让他在失望中找到了生命的希望。
在屋子里静静地回忆着过去,回忆着,回忆着,他想起了在郊外的那个用芦苇盖着的屋,是该带着妻子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走上一遭。他把装骨灰的陶瓶紧紧地放在怀里,掩上门便朝屋子外走去,月光挂在了那座桥旁柳梢上,家家户户都把门深深地锁起了,只有一星半点的灯光在苍茫的月色里闪烁。
他来到了那座桥旁,桥下的河水如块毡子平静地铺在河面,明月在水中的倒影明丽洁净,没有丝毫的晃动,他感觉到了一阵眩晕,他感觉到自己落入了无底的湛蓝中,飘着,旋转着,快速地飘着,快速地旋转着。他记得在接你进门那天,他骑着匹高头大马在桥旁立着,像极了一尊雕在桥头的塑像,他骑着的马匹表面是平静的,但坐在鞍上的他分明感觉到了马匹的躁动,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他发觉抓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颤着。那天的他同样在桥头的时候感觉到了眩晕,如果不是抓着缰绳的手抓得紧的话,他差点就从马上掉下落入那条河里。他见到你的时候,他愕然了,是因为你的美而愕然,突然之间遭遇了你的美,他内心涌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痛楚。他在你的美里面看到了希望,他猛地就跳下了马,拍了一下马,马就自个朝家的方向慢悠悠地走去,见到路边长得油绿的青草会停下脚步,吃两口再接着往前走。他在你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形抱住了你,他那坚硬浓密的胡须把你的脸扎得生疼,你一度凄伤的内心顿时被汩汩的暖流热着热着,忧伤顿时转化为兴奋,从未有过的幸福。他牵着你的手慢慢走过了那座桥,任何一个围观的人都承认那是他(她)见过的最温情的一个场面,他与你的爱情被定格成一幅黑白的画面,沉默的短片,只用眼神的交流,只用内心的传递。誓言在漫步的过程中紧紧地拽在了一起,执子之手,一路走下去,时间无法侵蚀那双拽紧的手,他的眼神里充满坚毅,你的眼神里充满信任。他知道自己的归宿就是你,你知道自己的归宿就是他。说好了,是说好了,是耳语,只有他和你知道,即便是那些窥视着你们的人都无法知道,那晚你轻轻地对着他的耳边述说的情话与誓言。是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离。那一晚的梦是多么地美好,那一晚你的笑容是多么柔和,他的鼾声是那么厚实。
你的歌声在那一夜划破夜的黑暗,他醉酒的样子有点憨,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人们敬的喜酒,他一杯一杯地回敬着。他来到了你的面前,你依然面露娇羞地哼着那些词句。这里的风俗便是新娘要在结婚的那一晚唱歌,歌的调子已经流传了近乎百千年,而里面的词句却可以不断地替换,调子由忧伤转到幸福,然后就停留在幸福上不再折回去,就在长长的幸福中嘎然而止。他敬酒的杯子在空中停住了,他那迷离的眼神夹着微笑注视着你,他想弄明白面前的你,他意识到了花多少的时间都将无法读懂你,懂你需要一辈子的时间。
南街上的那个疯子正在咿呀唱着戏,他在疯子的声音里游走,如蛇一般在夜空中游走。他走过了南街,他来到了铁葫芦街,他从北门来到了南门,从南门折向西,又折向东。就这样走过了夜晚,黎明前的阴冷气息扑向了他的鼻尖,舌尖,触须,心头,眉宇间。他径自走向了郊外,他在努力回忆着梦中那些路,妻子在他的前面指引着自己,妻子的笑容在那些路上撒下了碎片般的影子,花开花败的影子,绚丽颓丧而忧伤。
他穿行在茫茫的人海中,匆匆地走过,匆匆地与一些陌生人擦肩而过,他只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就是那个湿地中的那片芦苇地,他只知道自己走的路就是梦中出现的那些路。梦,本以为只是一些虚幻的交织,没有料到的却是与现实竟是这么接近。他不在意已经把那条路的多长抛在了身后,他只意识到还无法穿越路的尽头。他开始感觉到乏困,他开始感觉口渴,在路边的溪流中捧一把水,然后继续走,赤红色的太阳正悬在半空。
湿地!芦苇地。他被浑浊的唾沫噎着,他无法清晰地叫出来,他想叫,他也那么做了,他能感觉到内心因叫着而膨胀着,暗哑而沉落,声音已经不属于自己,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说出话。妻子窈窕的身影就在那个湿地的芦苇地里横躺着,妻子没有注意到他已经来到了芦苇地,他想大叫,他的汗珠一滴一滴地开始下落,他不顾一切地朝妻子躺着的那片芦苇地冲去,他感觉到了脚是沉重的,他无法轻快地提起那双脚。时间在那段距离里流失,而距离却丝毫没有缩小。
妻子呢?妻子已经从那片芦苇地消失,他无法相信那竟然是幻觉。
是幻觉,幻觉开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怀里的陶瓶掉落在了那片芦苇地。
陶瓶记录着时间的真实。
陶瓶里贮存的是妻子的骨灰。
他开始在那片芦苇地里找寻着一块洁净的空地,不用找,那一望无际的芦苇地都是洁净的,芦苇开始摇曳,开始集体摇曳,他想到了那个平静的湖面被风卷皱,身影在湖面被击碎。
他打开了陶瓶,他把口对准了风吹来的方向,呜咽的声音,玉碎般的声音,妻子的声音在陶瓶里衔接着,妻子正在芦苇地唱着那些古老的歌子,结婚的当夜,酒醉的他被妻子的歌子熏醉。
那些雪白的骨灰开始飘出陶瓶,碎碎地下落,碎碎地飘着。妻子的歌声更加清越了,空旷的芦苇地里来回激荡着的就是妻子的歌声,他把那个陶瓶朝湖的深处扔去,没有破碎的声音,他尾随着妻子的歌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