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青脚鹬,将我带进湖泊的音乐之中。
我在滩涂上看到它,它正在泥泽中搜寻食物,细而长的腿,插在水中,就是两棵芦苇。生出青藻的苇,在滩涂上没什么特别。脖颈同样细而长,化成水蛇模样,头颅盘踞在水面上。它在音乐之中,乐意这样全神贯注。灰黑色的背脊,白色羽缘,腹白,遮住反射的波光。扭头,再侧扭一下,眼神却没有动弹,像有两条丝线抛在水里。不是看我,是看湖面。湖水下的那个世界,把它吸引了。
我似乎听到脚步声,扰乱了这个寂静世界。迅捷跑动声,匆忙而又零乱,或者是带有“咚咚”声音的飞翔,正在我来时的方向,朝着这里滚动过来。鸟的翅膀,能发出“扑哧”的搅动空气声,它凭什么发出这样的声音?我转过身,寻觅声音的来源。这样做,是我为了克服恐惧。寂静中,所有不明就里的声音,容易使沾满红尘的人,感觉到有危险发生。这是青脚鹬最不愿意做的动作。它如果听到这样的声音,就会惊惶失措,扭过脸,眼神跟着带出水面,那个抛物状的眼神里,就不会有幸福和调皮了。芦苇摇曳的泥坝上,天籁之外,还有其他声音,于是鸟儿机警起来;鱼虾群轰然游过,像刮过一阵风,恢复平静的水面上,肯定留不住半个鳞片。受惊的青脚鹬,再凝神就不易了。我继续观察那只水鸟,还好,那只鸟还在,依然盯紧水面。这爆响的声音,大概是我自身内部发出的,犹如豁然开悟的心灵境地,此时物和万象,风景秀丽怡人,那个实在世界,从我身旁渐行渐远,除了鸟,其他的物像都虚化了。
湖泽里,似乎只有我和青脚鹬,我的目光,看着它,以致心无旁骛。它却根本想不到,一个人被透明空气包裹着,像裹着一层壳,正在它的面前,试图孵化自己的心灵。
一只青脚鹬。我想,我也是栖于湖泊的鸟儿。
在此之前,我其实让一只俊美戴胜,拖着清丽的背影所诱惑,拐带到我居所附近的湖泊山野之间,完成一次美丽的偶遇。这只娇小机灵的戴胜,我们叫山姑鸪,它在小镇河畔的柳林里吸引到我,并且把我带到附近湖泊里。当我看到庄台、岛屿、树林、山峦和田野,还有很多优雅飞翔的水鸟时,它已经不知何时自顾自地飞走了。
正是中午,湖泊滩涂上波澜微起,有波浪的光芒闪烁着,从远处推到浅滩上,像银子打制的无数片鱼鳞。这让青脚鹬更加关注它的吃食,它始终盯住自己脚前,如同那个守株待兔的农夫,脑子里肯定想过传说的鱼群,正在向这个方向游来。水鸟眯缝起眼睛,沾满青苔的芦苇杆,藏匿起它的两条细腿。我现在同样藏匿得更深了,阳光如同下雨一样,弄湿了我的衣服。湖面上撒满散碎的银子,我也是银子,鸟却不是。水鸟永远是猎人,是流浪在湖泊上的猎人,尚在饥肠辘辘中。我是冒险观察这场狩猎活动的人,这样的人,容易被灵性的湖神所伤,湖神是水鸟的看护者。
我看照耀天空的镜子,表面流溢出金属光芒,可是柔软,温暖,浅啄即破,徒有其金属皮壳的水面下,养护着水鸟的食物,鱼虾水蚌和虫鳅泥蟹,蠕动在水里的,泥里的,湖泽里的小物什们,都是它的食物。似乎啄破了这层皮壳,鱼虾就会自动走出来,摊开在水鸟们面前。鸟似乎不这样看,它晓得哪里藏着食物,如同我知道自己的肉身,即便藏在稀疏的芦苇后面,也不可能遁化无形。鸟知道我在,鸟不愿理我,我也不愿意理谷亭小镇。这个小镇上,两千多年了,越来越泛起铜钱的味道。一个飘荡在天空的灵动音符,一只会唱歌的戴胜鸟,可以将我引诱到山野之间,暂时远离喧嚣的小镇,说明我的骨子里,还保存有淡泊尘世的某种灵性。这应该是水鸟特有的优良品行,它们与家雀不同,喜欢熙熙攘攘的街市生活。我该伴随这只水鸟,栖于湖泊山野,栖于影踪皆无的轻风中,或者传递大自然音乐的天籁里。
这只青脚鹬,此刻变作湖里的土蛇,它的头颅,似乎还在梦境里神游。鱼自在了,虾自在了,而水鸟稳若浮莲。鸟精致的头颅,尖细的喙,褐灰色的羽裳,怎么是盘踞于朽木的水蛇。弯曲细长的脖子,将鸟头缩起在羽翅上,两翼夹紧,羽毛化作蛇的细鳞,鸟身化作树桩。鱼现在看到一尾和善的水蛇,看到默不作声的浮树桩,它还怕什么呀。鸟藏匿起来,它当然比我高明许多,它印在湖面上的影子,从来都不是鱼虾的天敌。
它突然迅捷地将头扎进水里,然后将一尾小鱼,快速拉出水面抛起空中,像从嘴里抛出一句银亮的语言。小镇邻居里,也有如此犀利语言的人。她们的阔嘴厚唇里,随时露出刀子的锋芒,顿时伤人于无形之中。鸟用尖喙捕捉鱼虾,是它的食性,我们用嘴巴伤天害理,也是人类语言智慧发展的结果,却不能像鸟裹腹充饥。我看到鸟喉蠕动了几下,那条冒失的小鱼,就不见了。青脚鹬依然盯着湖面,我看到它只是动了动脖颈,将头颅送进水里。纯银打制的浪波似镰如弓,这柔软的光影,并不能伤害到它。浪波不是刀子,浪波是水鸟粮仓的门,打开这扇门,鸟能掏出它想要的食物给你看。
我决定不走了,就地隐藏起来,看它如何觅食。我要在苇草丛中,临时搭个虚似的巢窝,等待充满生气的本体灵魂,缓慢地出窍,神游到鸟的身旁。我要在神灵居住的山野湖泽里,羽化成仙人模样,在太阳的光照下,给水鸟看一双漂亮的翅膀。我的灵魂,现在属于这只聚精会神的水鸟,跟着这只水鸟,我能够在湖泊上自由地穿行了。
我相信这样的地方,未曾相见过的如诗之画,未曾相闻过的天籁音乐,它们与在野的风,还有这只青脚鹬,好像都是栖于人类生活环境之外的事物。苇草婆娑起舞,嘎然而止的,是我的脚步,我甚至忘记沉重的呼吸,像正在潜水的人,只想潜进澄明的空气中,融进大自然温暖的怀抱里。空寂的荒蛮野外,我关注这只青脚鹬,而芦苇正在关注我,它不时弯腰抚弄我的面庞,告诉我,这个世界其实没有什么变化。芦苇是不死的草,它知道我和水鸟之间,哪个才是湖泽里的过客。青脚鹬是美丽幻影,我和湖畔的故乡小镇,都是一种物影镜像。我的背后,如果此时有一双大眼睛,正盯着我,那也是湖神的眸子。它无所不在。
觅食的青脚鹬,沉浸在湖泊的安祥中,我开始醉心诗情画意的天籁音乐。我必须沉下来,使劲潜,在没有变作一只水鸟前,我潜的越深,越能在大自然中,找到灵魂栖息的寄托所在。我绝不能学鸟,在人类面前如同惊弓之物,被粗暴野蛮的人类行为吓破胆子。我需要收敛性子,将那颗鼓点般乱跳的心,放缓下来,就如平静的湖水,沉潜在一只青脚鹬身边,看着它如何屏住呼吸,从生活的湖泊里,寻找自己的乐趣。
栖于湖泊的,还有风,动植物和它们组合的音乐。除了水鸟,音乐在大自然中最有灵性,它的旋律,随着时间不断变幻。青脚鹬跟着湖上的音乐飞走了,它始终没有看见我,但它还是毅然飞翔到空中,到大湖深处,寻找它的隐秘草巢,寻找属于它的音乐之地。我听到藕节折断的声音,“嘎啪。嘎啪”地响起,声音闷响,可是斩钉截铁。我又听到鱼浮在水面上,它弄出的“噼啪”声音,引诱着更大的水鸟,鹭鸶、鸬鹚、白头鹞或者黑尾鸥,它们喜欢这样的声音。这不是青脚鹬的唱鸣,我从来没有听到青脚鹬的叫声。它发出的声音,可以触动我们心灵的吟唱,该是清脆尖锐的。
在大自然的合唱中,青脚鹬的轻微之啼,应当是音乐的起始脆响。天籁住在湖泊和一切的山野之上,它被水鸟的翅膀,带到空寂沉闷的芦苇深处,到处都有音乐符号,泊在水里或晾晒在田野上,在水里紧抓着芦苇棵,在土地上紧抓着草和庄稼,甚至青脚鹬嘴里的小鱼小虾,它们微弱的惊叫,也应该是天籁的其中部分,不能单独割舍。青苍坦然的山野湖泽,就是我们到湖里野餐时,一块撕开飘散起麦香的烫热大饼,一瓶启开盖子的古法酿造的醇美之酒,一碗汤汁浓郁看见就眼馋吞口水的鲜美湖鱼,给在山野湖泽行走的我,送上温暖幸福的美好祝愿。
在湖边,一只美丽多情的青脚鹬,把我吸引住了。
我如栖于湖泊,是这只青脚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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