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深了。
几十棵苍硕壮挺的柏树,偶尔拂在轻轻的夜风中,招枝展叶。学校和周围的村庄田野一起沐浴在皎洁的月光里,托出并不容易领略到的特别的校园夜景。
呢喃的梦语是这幅特别的校园风景里最逗人心颤的音符了。
月光透过玻璃窗,如水泼洒在秋月的床头,泼在她那沿着枕头往床单上飘落的黑色瀑布一般的秀发上,泼在她红润的圆脸上。此刻的秋月,正在睡梦中,月光进入她的梦乡,成了家乡莲花湖那迷蒙无岸的水光,清清澈澈,粼粼闪闪。而秋月呢,就在这片湖光中奋臂搏浪……哥哥塔一样站在湖边,以峻峭青峦为背景,又成了她的背景。她看到了哥哥在水中的倒影,心里激动,叫一声“哥……”,醒了。
两流清泪从眼里流出来,小溪样清洌洌淌在秋月的脸上。
秋月抹一把眼泪,起身,套上外衣,穿上鞋子,轻手轻脚下床,走到门边,又轻手轻脚拉开门,走出宿舍,下了楼梯,披着亮汪汪的月光,穿过宿舍楼前花坛间的甬道,向操场北边几排柏树营出的浓阴走去。
那里有一个蓬勃着莲蓬的池塘。
一道水风吹过来,她没防备,情不自禁一个寒噤。
“秋月。”有人喊她。她止步,回头,是杨晓萍,她的同班同学,也是她的好朋友。
杨晓萍走拢,拉着秋月的手:“夜这深了,明天还要上课,你怎么不好好休息,一个人偷偷出来了?”
秋月慌乱地:“我……我……”她似有难言之隐,低下头,无声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杨晓萍将手抬起,放在秋月头上,平时泼辣豪爽的她,此刻像个大姐姐似的,柔情梳理着秋月被夜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告诉我,是不是又想哥哥,梦见哥哥了?”
秋月无语。
“你哥哥来信了?”
又两行清泪无声地流出来,月光里闪着荧荧的光。
杨晓萍细声慢语地安慰她:“秋月,你别着急,你哥哥再没有信,下两个月的生活费,我替你交上,还有其他的费用,我也会替你想办法的,你千万别为这着急!再说了,你哥哥那样的人,绝对不会出什么意外的!她既然这么疼你喜欢你,他就绝对不会让你为难的。走,我们一起回去睡觉。”
“没什么,”一直沉默不语的秋月开口说话了,“真的没什么的。晓萍,你回去吧,我只想出来一个人走走,一个人走走。”
“那——”杨晓萍想了想,换了一个话题,“秋月,下个星期天,请我和你去游莲花湖,看莲蓬,看莲花湖的美丽风光,好吗?”
“这……”
杨晓萍重新拉起她的手:“答应我,请我和你一起去游莲花湖,啊?”
秋月:“这个……”她未置可否地,“今天才星期一,到下个星期天,还有好几天呢,等星期五吧。”她望着前边,“我想一个人到前面走走,一个人……”说着,丢下杨晓萍,独自径直向前走去。
杨晓萍朝着她的背影喊:“别呆得太久了,早些回去休息啊!”
秋月的身影消失在浓浓的柏影里。
杨晓萍凝视着融去了秋月的身影的浓郁的树阴,久久地。
二
作为新同学,在刚开学的一个月里,活泼好动的杨晓萍对秋月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觉得她的一言一行,甚至很不容易露出的一笑,都太深沉,不大像一个花季少女。秋月最终引起她和同学们刮目相看的,是初冬里的一次野游。
那是一个周末,他们高一(39)班到白鹤水库集体活动。当他们经过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来到白鹤水库库区,争先恐后的奔上高高的水库大坝时,映入他们眼帘的青山绿水腾鱼唱鸥,以及飘逸在水中的朵朵白云,让平时沉浸于繁重功课中的他们一个个眼睛倏然一亮,站在库边欢蹦乱跳。“啊!”一个姓靳的男同学抒情地说:“要是能化做一条鱼儿,到这清粼粼的水中游啊游,多美啊!”
站在旁边的那个女同学道:“你不是自称天下英雄豪杰第一吗,何不下水去一示英武,让我等大开眼界?”
靳姓男同学:“本英雄豪杰下去了,大小姐你以什么来回报?”
这时候,站在后面的杨晓萍上前来,挑衅地望着男子汉们:“众位男子中要是有谁豪豪爽爽下去游一趟回来,本姑娘五年后愿为他妻,一生为他铺床理被,生儿育女。”
“此话当真?”站出来的是班里的体育委员。
杨晓萍:“本姑娘从来一言九鼎,决无诳语,有青天为证。”
体育委员:“为了美丽而神圣的爱情,赴汤蹈火去也!”他一副凛然大义的样子,脱去外衣裤,只穿一条三角裤,走到水边,用脚尖试了试水,却嘴一龇,倒吸一口冷气,“此水太冻,寒浸骨髓,实不可忍受也。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若为健康故,忍把爱情抛。”泄气的皮球似的,一屁股坐在岸边石头上。
杨晓萍:“谁有勇气到眼前的碧海中撷取美丽的爱情花环?我郑重提醒,这样的艳遇,今生今世就此一次。”
男子汉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个个下意识地往后挪。
杨晓萍将双手夸张地朝天一举,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苍天呀,苍天,你怎么这样无情绝义,竟使偌大一个世界,无一真正男子汉,让小女子我满腔热烈真诚的爱情无所寄托!”
“喂,你们快看——”一个女生惊乍乍地叫了起来。
男生女生们闻声回头,朝这个女生的指处看,但见一条鲜红的人影倏地一闪,随着“啪”一声,水面上击起一团晶莹耀眼的水花。水花旁一个石头上,放着一堆衣服,一个背包。他们很快认出来了,衣服和背包是秋月的。
“陈秋月——陈秋月——”男女同学急切呼唤。
浪花消去了,整个水面又平明如镜。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时,大约在一百米开外的地方,水隐约地漩动起来,紧接着,一团乌黑发,顶一片细碎 的浪花,从水中泛起来,接着,但见两只玉藕似的修长的手,一下一下划着水,留一道渐渐展开的水浪,飞快向对岸游去。
“陈秋月,快回来!”杨晓萍急切地按了起来。同学们跟着她一道大声喊:“陈秋月,快回来,危险!秋月,快转回来!”
秋月全然没有听见一样,自顾自向前游。
同学们不再喊了,一个个屏声凝息,目送秋月越游越远。
半个小时后,秋月游到了对岸。她起身,稳步走上岸,走到松林边沿的一块绿草坪上,舒肢展臂,灿烂的阳光下,她一身鲜红的紧身内衣,使她成了万绿丛中一点红。
醒悟过来的同学们热烈地鼓起掌来。
杨晓萍没有鼓掌,她遥望着对岸的秋月,感慨道:“秋月啊,秋月,你这等英雄豪杰,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女儿身?”
三
转眼到了星期六。上完最后一节课,要回家的同学急急忙忙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教室。家住县城和不准备回家的,则显得慢条斯里,更有的则已打开另外的课本。秋月也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不过她好像一点也不忙。
杨晓萍来到她身后,搂住她:“秋月,不是说好,你今天请我去看莲花湖吗?”
秋月:“哦,是吗?”她站起来,“那就快走吧,最后一班车,再半个小时就要开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教室,离开校园,向三里外的客运站奔去。
她们到了客运站,开往莲花湖方向的最后一班车就要出站了,因为还有空位,司机停下车,给他们开了车门。好险!
买车票时,俩人却发生了争执,都抢着付钱,谁也不让谁,叫售票员不知道究竟接谁的钱好。争执不下时,秋月一咬牙,说:“晓萍,既然是我请你去,就必须由我付钱。如果你真要付,那就请你下车!”
“你呀!”杨晓萍只得让步了。
车子驶出县城,轻响着奔驰在郊外碧绿的田野间,向秋月的家乡莲花湖的方向驶去。从远处向这边看,这客车就像畅游在无边大海里的一条银色的鱼了。家住县城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的杨晓萍,倚窗而坐,把远近的风景,贪婪地尽收于眼底。四十分钟后,车子带着她们走完平坝,盘旋攀行在一道青松岭上,继而又盘旋着跌进一条栎林沟里。穿出栎林沟,又是一方大坝。一片明亮亮的湖水,捎裹着烟村田畴,还有远处近处无尽的青山,闪到她们面前。
“真美,简直就是神仙世界了!”杨晓萍由衷地赞叹。她问秋月:“这就是你的莲花湖?”她把“你的”两个字说得很重。
秋月点头。
杨晓萍:“秋月,两年了,我一直就在琢磨,到底是什么东西,赋予了你这特别的气质,让你有了这般坚强的个性。是这美丽的原野吗?是这片湖泊吗?……可这是一片多么温柔的湖水呀!”
遥望莲花湖,秋月的眼睛湿润了。
四
晓萍,昨天你在车上说对了,我的生命中,时时刻刻映着这一片湖水。莲花湖,不仅仅是我家乡的一片自然风景,更是我生命的一片风景。
我算是一个苦命的孩子。未满周岁时,就不幸失去了母亲。屋漏偏遭连夜雨,母亲走后不几年,慈祥朴实的父亲也因为一场突来的疾病,无奈地丢下我和哥哥,随我母亲而去了。
那时我尚年幼,体味不到生离死别的痛苦。当我哥哥在村中父老的帮助下,划着船将父亲的灵柩送到湖心岛上祖坟坛里安葬的时候,蒙昧无知的我还和其他小姐妹们一道,在村下湖边草滩上你追我赶的玩游戏。而当太阳落山,哥哥他们安葬好父亲,划着船回来,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见不到慈祥和蔼的父亲,再也不能够扑到父亲的膝盖上揪着他的胡子玩耍了,再也吃不到父亲为我烧的红薯洋芋嫩包谷了,再也吃不到父亲从湖边小溪里给我捉的泥鳅鱼儿黄鳝螃蟹了,一下子突然伤心难过起来,丢开小姐妹们,哭喊着向哥哥他们奔去:“哥哥,我要阿爹!我要阿爹!”
哥哥一身白布孝衣从船头上跳入水中,裹沙带水上岸来,张开双臂,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是夜,风刮得紧。猫头鹰在村前高高的黄葛树上一声紧一声,阴风惨惨地叫着,从牛勒巴窗钻进屋里来,我害怕极了,将头钻进哥哥的怀窝里:“哥,我怕!”
哥哥紧紧地搂着我:“妹,别怕!有哥呢!哥哥力气大得很,能打死老虎豹子,能打死妖怪魔鬼。有哥哥,你什么也不要害怕!”
那一年,我四岁,我哥哥十一岁。
我们兄妹俩像石头缝里的两棵小草,艰难却顽强地生活着,成长着。
我九岁那年的春天,哥哥带着我来到湖边:“妹,哥教你游水。”
在我们莲花湖岸边村落里,下湖游水从来是男人们的事情,女人是不兴游水的,女孩子也 没有游水的习惯。我吃惊地望着哥哥:“什么,你要我……学游水?”
哥哥:“对,哥教你学游水!”
我撒着娇:“我不,我就不嘛。……好害羞,你见谁家的女孩子游水了?”
哥哥:“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你要知道,我们是没爹没娘的孩子。”
我当时怎么也不理解,为什么有爹娘的女孩子可以不学游水,而没有爹娘的我却要学习游水。但有一点我是明白的:哥哥的话是不可抗拒的。你想想,一个在不幸失去双亲的情况下含辛茹苦抚育我长大的人,我能抗拒吗?抗拒得了吗?
在哥哥的指导下,我学会了游泳。
我游得很棒,俯泳、侧泳、仰泳、立泳、潜泳,我都会。我能一个猛子扎出去两百多米,我能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在湖岸和湖心岛之间畅游一个来回。村里很多男孩子都比不过我。他们不无嫉妒地给我取了一个名字:浪里仙子。
我上初二那年的一个深秋日子,早晨起来,冷风嗖嗖,铅色的云不由分说地重重地压着远近的山峦。冷风在莲花湖里掀起的浪花,一浪追撵着一浪,方圆七八里的莲花湖,触目一片白茫茫的浪花——天要下雨了。
洗过脸,哥哥对我说:“小妹,走,跟哥到湖上去!”
我不明白,这样恶劣的天气,雨又即将来临,哥哥要带我到湖上去干什么。但我感觉得出,在这样的情况下跟他到湖上去,肯定要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也许,他是要带我到湖心岛看望长眠在那里的父母,以我们兄妹的健康成长来告慰在那边日日夜夜牵挂着我们的两位老人。
我们是有理由让两位老人放心和骄傲的。
我随哥哥披着凛冽的冷风来到了湖边。湖边沙滩与湖水交接的地方尽是泡沫。属于我家的那只小木船和其他人家的木船一样被从湖心卷过来的波浪冲得晃荡摇摆。哥哥解开船绳,穿着塑料凉鞋下水,稳住了船,我先跳上船,坐在船头横板上,感觉有些冷意,就紧了紧衣服。哥哥轻捷地从水中直接一跃上船,操起长年累月被水冲洗得发亮的两片栎木桡子,掉转好船头,然后一下一下有力地划着,小船在我们的身下劈波斩浪,向阿爹阿妈长眠的湖心岛驶去。尽管波浪很大,但小船被哥哥娴熟的驾技摆弄得稳稳实实,我坐在船上,如履平地。我看哥哥,只穿了一条短裤一件背心的他被天空的浓云和周围的湖浪衬托得愈加健壮,纯粹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冷风中,他的两道浓眉显得格外的黑,张扬着一种叫人情不自禁感动的力量。
三里,两里,一里,八百米,六百米……岛坡麻栎树下父母亲的墓堆隐约可见了。
就在距离岛岸大约两百来米的时候,小木船忽然在哥哥的桡下轻巧地掉转了头,哥哥明显是要带着我返航了。我一时间满心的纳闷,哥哥一清早带我顶着冷风急匆匆的出来,就为了驾着小船在这波浪滚滚的湖上游一趟?正在我迷惑时,哥哥对我说:“小妹,站起来,脱掉外衣,游回去!”
啥?
我望哥哥一眼,想从他的神情中看看究竟是不是我听错了。我看到的是哥哥鼓励的目光,还有那不容置疑的命令!我犹豫了。
“小妹,你不应该是个胆小鬼,你是好样的,对不?你看,爹和娘在岛上看着你呢!”
我别无选择,慢慢地站起身来,在哥哥的注视下,脱去鞋子,脱去外衣,冷风中稳稳地站在船头,舒展了一下双臂,深深吸一口气,双足离船,轻盈地一跃,扎入波浪滚滚的湖水里。
好凉!
在深水中,慌乱了几下,我很快就稳住了身子,默数着,向前潜游而去。当我数到两百五十时,向上一冲,破出了水面。
哥哥的小船在我身侧三米处不紧不慢地有力划着。
一个波浪横来,我呛了一口水,紧接着又呛了一口,头有些昏涨。雨落下来了,又大又密的雨点,在湖面上捣腾出迷蒙的烟雾。我想上船去,我知道,就算现在真的上船去,哥哥也不会怎么我的,但那样,我就让哥哥很伤心,很失望了,也让岛上的父母伤心失望了。我不能让疼我爱我的哥哥伤心失望,不能让疼我爱我的阿爹阿妈伤心失望。我很快调整了游姿,最后干脆闭上眼睛,就让哥哥用桡子划出的有力的声音为我指示方向,奋力向几里外的岸边游去。
“小妹,把力气用均匀,前面的路还远着呢!”
三里,两里,一里,八百米,六百米,四百米,三百米……晓萍,要在平时,这五里水路,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可今天,这风,这浪,这雨,这冷的天气!当距离岸边还有两百米的时候,我已经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了,支持我依然顽强向前的,是哥哥那热忱的期望,是父亲母亲那热忱的期望!
八十米,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十米……终于靠岸了。当我划拨的双手触摸到岸边的青沙时,我一下子软绵绵地瘫在细沙上……
哥哥跳下船跑过来,从沙滩上抱起了我,将我紧紧拥在他的怀里。我顺从地将脸紧紧地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仿佛靠住了一座大山。这时候,依然紧闭着眼睛的我分明看见,天空的浓云被强劲的东风吹开了一道蓝,太阳明亮亮地闪了出来,微笑着,向大地泼来温暖的光晖。啊,哥哥,我心中的太阳!
五
几只白色的水鸟从远处的田野里飞来,唱着,唱着,在湖中落出几朵洁白的莲花,点缀得湖景更加美丽。秋月站起来,操起双桡,一下,一下,有力地划着。小船欸欸乃乃,掠两串浪花,掠两行诗点,向童话般的湖深处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