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从蒙特利尔通往多伦多的401号高速公路上,看见这一群大雁的。车窗外急速掠过的是丛丛的杂树林,树林背后隐着一片片初冬的农田,修整得齐斩斩。偶尔有一两幢乡间别墅卧在农田里。我打了一个盹,准备再打一个。离多伦多可能还有一百公里的路程,我得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就在我把脑袋抵在车窗玻璃上,打算闭住眼睛时,忽然有一些优美移动的 黑点飘过我的眼帘。我倏地睁开了。我惊异地盯住了窗外。
是一群大雁,从北边飞来,正以整齐的“人”字形,轻盈地飞向南方。是一群队伍不小的大雁,浩浩荡荡地从北边飞来,并以整齐的队列,摆出一个颇有气势的“人”字形,轻盈、有力、奔放、浪漫、自由自在地飞向南方……令我更为惊异的是,这一群过去后,随即又飞来了更大的一群。而在农田尽处的高地背后,远远的,一群群大雁正不时出现,朝着这儿飞来。我的睡意顿时消失了。我呆呆地盯着掠过高空的雁群,盯着已经远逝的雁群,盯着即将飞临的雁群。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很兴奋。
几天来,在这个北美国家的重要城市里辗转,我们已经目睹了很多新鲜的东西。我敬佩他们的文明成果,甚至还傻傻地估莫过等到自己退休,若是在这个国家搭个小屋的话,该需要多少美元和加币。然而,或许是我们国家与世界接轨的工作做得不错,那些绝对西洋景、够让我大吃一惊的东西还没有碰到。即便是所谓的异国风情,也没有我预想的那样浓郁。这儿的高楼漂亮、这儿的交通便捷、这儿的街道特别干净、这儿的人们彬彬有礼……这一切令我艳羡,可我始终觉得正常不过。还不是一个技术性问题嘛!我那颗十分爱国的心不愿轻易服输,所以我总在忙碌地寻找我们胜过资本主义国家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我找出了很多,我的心理因此一直平衡着——在走向全球化据说已是必然趋势的如今,这样的想法该是多么落伍、狭隘和荒唐。
但是,我在无意中看见了成群成群的大雁,这可是我至少二十五年没有见过的大雁!
很多年前,我生活在一座安静的小镇上。一条五六华里长的街道,由旯旮不平的青石板铺就。两旁是木结构的店铺,柜台里站着神色木讷的店员,只要你靠近他,他会对你露出本能的微笑。横穿镇中心的河道上,经常可以看见长长的船队经过。驮迎新娘和嫁妆的交通工具,是一辆接一辆的自行车。那时的天空很蓝,蓝得似乎能让我透过它,睹见天空之上的秘密。放学以后,我常常与几个不愿马上回家的孩子,在镇外的田野里尽情玩耍。深秋初冬的田野上,庄稼已经收割完了。遗落在那儿的稻穗在土埂间腐烂。田鼠早已完成了食物的冬贮。玩累了的我们停下来,直起腰,向辽远的四周眺望。矮小的机埠站立在水渠的尽头,电线杆子在秋风中呜呜呜地颤栗。就在这时,我们看见一群大雁从北边飞来,以整齐的“人”字形,轻盈地飞向南方。我们欢叫起来,为它们如此规整的队列,为它们的有力、奔放、浪漫、自由自在……而折服。这帮喜欢追逐着动物扔泥块的顽童,没有一个对大雁采取轻蔑或者实施暴力。
我的眼睛紧紧跟着飞翔的雁群,我坚信这是一种神秘而伟大的动物。
遗憾的是,很快,在我的印象中,雁群南飞或者次年的雁群北归,这种景象似乎一下子就不存在了。眼前飞过的,只有零星的麻雀,要么就是苍蝇、蚊子、小飞虫,连蝴蝶都少了许多,它们翅膀的色彩不再鲜艳。燕子、喜鹊、乌鸦、老鹰之类早已看不见了。即使在童年,我似乎也从未真切地听见过喜鹊的叫声。而据父亲说,他小时候经常看见灰扑扑的喜鹊,每天早上,他常被栖在枝头、对着窗子的它们喳喳喳地叫醒……就是说,在我的少年时代,周围的环境已在慢慢恶化了。我有幸看见的大雁,或许已是最后的几群,至少在我那个沿海小镇的天空上,它们已是最后的巡游。
然而此时,在异乡的天空上,我再次看见了它们。而且,如此的庞大队列,如此的成群结队,少年时的我也不曾见过。难道,应该飞翔在我们那儿的雁群,都已集中到这儿了么?我的兴奋倏然间变成了疑惑和担忧。
在温哥华,曾听导游介绍有关三文鱼产卵和捕捞的轶事。这种肉质高贵,至今依然无法人工养殖的鱼,有着近乎古怪的脾气,就是说无论鱼群在太平洋里游得多远,但在产卵之时,非要回到温哥华市内的fraser river,即游到回流河里来。这可是一条流经整座繁华城市的河呀,按着我们的思维,不被形形色色的污水弄得臭气熏天才怪呢。但多少年来,这条河的水质始终令患有洁癖的三文鱼们满意,它们从来没被水质问题困扰而无奈地选择别的河流。对我这个中国人说来,这还不是奇迹么?导游说,准备产卵的三文鱼游回这条河时,简直是一幅极其壮观的胜景:无数条三文鱼在水中跳跃,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整条河沸腾了似的,喧哗的水声甚至可以传出很远。如果你静心谛听,还能听见三文鱼的叫声哩!
导游说到这儿的时候,忽然卖了个关子:“你们都以为这样干净的河水是我们的自来水源吧?噢,错啦。这样的河水我们不喝,因为我们有更好的水。”
接着便说三文鱼的捕捞。三文鱼卖得贵,但绝对不可滥捕以至让其绝种,如中国国内渔场的大黄鱼。只能非常有节制地捕捞那些未能跃过河口浅堤,无法游回那条fraser river里产卵的鱼,才被允许持有捕捞证的渔民下手。温哥华是世界有名的三文鱼产地,但在各餐馆,也只有等到星期六才有可能吃到三文鱼的生鱼片——那同样是一种很节制的吃法。用叉子小心地挟上一小片,蘸一蘸芥末,或者配上别的佐料。倘能吃上十来片,已经是豪啖了。如同龙井茶不可牛饮,三文鱼岂能像草鱼、鲢鱼那样大块大块地吃吗?
说完了三文鱼,动物天桥也值得说一说。在这个北美国家,经过山区的高速公路上,我们不时看见横跨公路的天桥——两头与山坡相连,桥上只有石头、树木和草,没有车辆和行人经过——见我们又是一脸的疑惑,导游便解释道,这是政府专为动物修造的天桥,以免麋鹿、野狼之类在山坡间的通行因高速公路而受阻。供车辆和行人使用的桥梁重要,供动物们使用的天桥难道不重要么?听完了解释的我们一阵沉默,着实被震动了。什么才算与动物交朋友?什么叫做像爱护自己的床铺一样爱护环境?哪些是技术性问题,哪些是造就国民的环保意识和提升国民综合素质的问题?……这一切,还用得着多说吗?!
由雁群而三文鱼,而动物天桥,是一种很自然的联想。思维一经拉开,这样的联想当然还有很多。
又得说说我少年时的家乡。尽管已开始出现被污染的迹象,雁群的消失便是一例,但还没有恶劣得二十五年后的状况,还能寻到让人舒畅呼吸的空气和基本没有走样的河水。跟着姐姐去河边淘米洗碗,小鱼小虾经常会跳进我们的淘箩或者饭篮(一种专门盛放冷饭的竹制器皿)里。没事的时候,我站在镇外的小河边,看大人们慵倦地钓鱼,钓上来的鱼尽管不是很大,但三条鱼足可以盛满一碗了。至今仍让我困惑的还有:以前的镇上没有一只像样的垃圾筒,卫生设施方面的投入决没有现在这样资金充足,可在我的记忆中,昔时的小镇没有垃圾遍地、塑料袋子满天飞的可怕情景。
前些年,号称江南水乡的家乡小镇,水和空气的污染已是多么的触目惊心!从前清亮的河流眼下污黑一片,鱼虾蛳蚌早已绝迹。水源的严重污染使居民的日常饮用成了大问题,好在近旁还有几处老祖宗留下来的水库。但一旦到了枯水期,数十万人仍不得不经常守着水龙头无计可施——先前,我们还习惯从河里担水,倒入水缸囤积。水质若有些浑浊,可以用明矾粉澄清。如今谁还敢提着水桶走向河边?——第一次听父亲说起老家的断水之苦,我一时回不过神来。家乡那样的地方断水,实在是天方夜谭。而在全国,守着大江大河没水喝的地方还少么?我敢说,像我家乡的污染现状,说不定还算是轻度的。不过,好在如今已有所改善。
还有空气。忍不住又要说一遍我经常挂在嘴边的例子。一名从江西来的打工仔,二十郎当的小伙子,刚向这家童鞋作坊的老板报到时,脸膛黑里透红,浑身上下充满精气神。他被安排从事刷鞋底胶水的活。鞋底胶水的味儿非常刺鼻,打工仔日日夜夜裹挟在污浊的空气里。可能他向老板提出过,但在后者有关金钱的许诺下立马偃旗息鼓。其实,吝啬的老板不可能很豪爽,所许诺的必定是个极小的数目。化学知识的缺乏使打工仔不可能弄清这种胶水的性质,久而久之,他也开始麻木了。没料想,两年时间一到,老板以他不再适合继续从事这项劳动为由提出解雇,他就这样离开了。其实,这时的他脸色苍白如纸,整天咳个不停,整个人好像也已萎缩了。老板明白,再不解雇他,接下来很可能要为他付巨额的医疗费了。目睹这个打工仔由健康变得虚弱全过程的邻居,都在背后痛心疾首地议论:都是胶水害得啊,这个小伙子肯定没几年可以活了!
空气杀人,以上仅是被我偶然得来的实例而已。有一段时间,我很惧怕回家乡小镇,主要是受不了空气中刺鼻的化学味儿——鞋底的刷胶味儿、焚烧橡胶废料的味儿、未经任何处理的工业煤烟味儿……因为回家乡难免还要带上孩子,动身之前便更踌躇了。所以,尽管我目前所居住的城市离我的家乡只有两小时车程,但两次回家中间相隔最久远的一次,竟有三年半!如果自喻大雁的话,那我就是不敢再在家乡小镇上空飞翔的那一只。但是,如果我是一条必须游回家乡fraser river河里的三文鱼呢?
在异乡目睹一群群大雁的那个晚上,我久久沉默。显然被彻底撼动了。总想抓个什么人痛痛快快地说一通,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异乡仅有的一点光怪陆离未能撼动我,撼动的我居然是这一群群常人极易忽略的候鸟。很多时候,事物的本质就隐含在这类最不起眼的细节之中,且在一个毫无防备的时刻狠狠击中我。我敬佩这个北美国家的文明成果,但这些文明成果无疑汇聚了全人类的智慧结晶,并非一国人民所独立担纲创造。我更应该敬佩的,是能够留住大雁、三文鱼、麋鹿、野狼以及其他很多生命种群的天空、大海、河流、山脉和森林,是努力让天地永远洁净、生命空间永远和谐的人们。我们不得不羡慕他们、敬佩他们,而他们也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自豪。
没错,对于我们,拥有漂亮的高楼、宽阔的马路并非难事,物质的进一步占有似乎已顺理成章。技术问题的解决甚至无需动用我们太多的智慧。然而,如今——实际上是早就——死死地困扰我们的,是疯狂地占有物质的过程中,对于大自然不加节制地的糟踏,是受糟踏的大自然反过来疯狂地报复我们,是受了损害的我们对自我生存环境变本加厉的索取和毁弃。恶性循环带来的是更加恶劣的现实,在我们日常生活的周围,这样的例子实在不胜枚举。连大雁都只能在异国他乡才能有幸睹见了,难道还不能想见,属于我们自己的天地已是怎般的痛心模样?
单纯地追逐物质的占有,该是多么的浅薄!如同一名只拥有大笔钱财的人,本质上却是无比的贫穷。在接下来的旅途中,关于怎样才是真正的富者,成为真正的富者应该从何入手,是我一直萦绕于胸的命题。在各方面发展都相对协调的这个国家里,我的思考随时增添着实例,这已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
没有了飞禽,天空哪还称得上是天空?没有了游鱼,河水的流动还有什么意义?没有了走兽,大地岂能不痛苦地哭泣?一旦人类孤独地生活在地球上,将是这个世界最为可怕的一件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