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
河里的水越来越浅,做的网越来越小。先是拦网,原来是人把深,网眼也有拳头大,站在船上,把网下到潭里去,然后撑着船来往划几趟,一面用篙杆拍打着水面,水花溅起来又落到水里去,藏在水底的鱼就憋不住了,往上冲,一冲就冲到了网上。提起网来,一条条一尺多长的鱼不断地晃着尾巴。
原来河里的水能行船,一年四季看不见河床,浩浩荡荡一河清水,潭是潭,滩是滩,潭绿荫荫地,一篙下去不见底,提起篙来只是一串白华华的水;滩像一匹摊开来的光光闪闪的绸缎,抖几下,一河水就下了滩,如滑过一条长龙的背。不知什么时候,河水就跌了,满河的水不知流到哪里去了,原来那绿荫荫的潭水现在是一望到底,露出了红沙石的河床,赤了脚就可以走过去。滩也干了,露出了一河的石子儿,在阳光下晃得耀眼;冬天枯水的季节,一条河简直就只是一泡牛尿——先前,一年四季可是满河水啊。鱼越来越小,越来越少,那下的拦网也越来越矮了,网眼也小,只能捉到那些两三寸长的小鱼。一部拦网下到河里,就能把河拦断,从这岸连到了对岸。然而一等半天,走进河里一看,也只能拦一些水中的青苔和沉在河底的树叶。
然而老人却仍是不断地做网。
做栏网要用网标和锡脚。网标使网浮在水面,网脚使网沉在水底,两下一拉,网就在水里站直了,像一堵墙,来往的鱼一不小心,就被粘住了。
网标是用泡桐木做的。院子里每到春天就会长出一株泡桐树来,杆很细,如竹子,但叶子却很大,一面面大如荷叶,绿盎盎的。这种树长起来很快,一两年就成了材,说成材也不过茶杯粗,但是做网标也就够了。长得快,木质轻,浮力就好。削成一个个的小长块,系到网上,就成了网标,网下到河里,那浮在水面的网标,恰如一排小虫在过河。
锡脚自然是用锡做的。先是用锡块,后来没有了锡块,就用牙膏皮子。挤完了的牙膏都装在屋檐下的一个破篓子里,到了冬天,一家人围着火拢烤火,老人就端来一口边沿上缺了口的锅,把那捡在篓子里的牙膏皮放进去,就在火拢上熬,那牙膏皮子便慢慢地软了,融化了,开始还冒一阵烟,那是涂在牙膏皮上的油漆被烧着了,后来烟也没有了,用一根细秸杆赶去面上的尘皮,里面就是微微晃动的水银样的锡。用细沙制成一个模,抽出插在里面的棍子,再插进一根铁丝,把这一锅锡水沿着铁丝倒进去,冷却后掰开沙模,抽出铁丝,就成了水管样的锡条,用刀一切,就成了一截截的锡脚。
河里的水在不断地跌,能下网的水滩渐渐地减少,粘得上网的鱼也少了。这时老人就要用撒
网。
撒网过去用得很少,只是站在船上,看见了大鱼,用叉又叉不住,才把网撒下去,把那条鱼拖起来;或者是天热,不论是正午还是晚上,下河去洗澡,也把那撒网提着,把身子泡在水里,见了一个大石头,把撒网罩上去,抱着那石头摇几摇,顺着网脚一摸,必有那筷子长的拢针和滑鱼。洗完了澡回家,手里也会提着一串鱼。然而这些都是小打小闹,算不得是弄鱼。只有撑着船,带着那一人多高的网,下到见不到底的深潭里去,才算是打鱼。但是深滩变成了浅潭,河里的鱼也只剩下小鱼。现在撒网却成了主要的打鱼工具。
下了几天的雨,河里就会涨水,头几天是混浊浊的泥巴水,漂着枯枝枯草,过几天,河水消退了,河边是一条涨水后溜下的水痕,像洪水划的一条线,线以内的被洪水淹过的小树枝上还挂着被洪水冲来的杂草,几片破烂的塑料。水渐渐地消退了,黄水已变成了淡绿色,像一条宛蜒的翡翠;而河的中间又露出了石滩,一只鹭鸶像从天上飘下来的一朵白云,站在河中的石滩上,单脚立着,望着那远去的河水。这个时候,老人又戴着草帽,背着鱼篓,手中提了一部网,下河了。
老人盼着下雨,他常常望着天空,如果天空像被谁踩了一脚,那一块乌云如一团混水似地从天边漫过来,老人的脸上就露出了笑意,如果夜里刮起一阵风,吹得屋瓦上的灰尘落了下来,接着有一阵雨点打在窗户上,老人就会兴奋地从床上坐起来,披了衣服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窗户一发白就会戴了斗笠出门去看河水。地上一条条的雨水像千万条小溪正奔下河坎,河水变得浑浊,慢慢涨起来,淹没了河中的石滩。老人回家就高兴得像一个小孩:涨水哒,涨水哒!老人感到那河中湍流的不是洪水,而是身上停息已久的奔腾的血液。只有涨了水,河才现出她的奔放的原貌,像年轻的无拘无束的女人。因为这涨起来的河水,老人也变得年轻了,提着网走下河去的时候,脚步似乎也有了弹性。
老人的腿像两截干树桩伸进了已变清亮的河水中,立刻像两根吸管将那河水的清凉和湿润吸进了心肺,老人望着满河的春水舒畅地吸了几口气,像干涸的庄稼降落甘霖,青葱地舒展了它的卷叶。水下那些石子儿抚摸着老人的脚掌,踩在那些硌人的石子儿上,老人感到如踩在开满了花的田土上,清亮亮的河水傍着老人的腿流过去,如同一阵阵凉风轻轻吹拂着,老人每走一步,每一次从水中提起脚来,都会提起一串水花,仿佛那河水在欢快地追赶着老人的脚。
阳光投在河水里,像河底置放了无数面镜子,石滩上急湍的河水闪闪发光。老人眯了眼,将那张开的网像抛出一朵朵绽放的鲜花抛出去。虽然河里已没有鱼,不会像河水年轻时样,网一落进水里,网着的鱼就像打破了镜子似地跳闪着无数的光片,可收拢网绳,网眼上照旧会闪动片片阳光。也许一网又一网,最终只能网几只虾,或者一只螃蟹,但每一次收网,都会收到一网的阳光。于是老人将网一次又一次地抛了出去。
一只白鹤在河水上飞着。
望水
中午,天正热,田里的人都回家了,田畈里见不了一个人。畈中间是河,弯弯拐拐如同一条长长的尼龙线。如果不是近处的那些石滩,是看不到河水的流动的,河水漫过浅露的石滩,那一条静静的河水便被撕碎了,在阳光下闪着块块的银光,河水击石的流动声音就像金属的碰撞,散着脆响。
老人总是最后一个回家。他走上田堤的时候,别人忙着在秧沟里洗去脚上的泥,然后趿上放在田堤上的鞋子匆匆忙忙地往家走,预备着要抱起放在桌上的大茶壶咕咕地喝一通,然后拿着芭扇坐在阴凉地里,一面吃着西红柿,一面在树上蝉的叫声里望着日头下白恍恍的一片大地歇一歇凉,若睡意袭来,就可靠在椅子上蹿一蹿磕睡。老人上了堤,却不急着回家,也不急着去穿鞋,因为他下田从来不穿鞋,总是一双赤脚出门,一双赤脚进门,脚掌上那厚厚的茧就是他的鞋。他用一个草把儿,细细地洗着铣上面的泥,如同一个士兵在用心擦拭着他的枪;别人是一个二个地走了,他扛着洗好的铣,面向河水一动不动地站在田堤上,如站岗的士兵。
他是在看河里有没有鱼。
在别人眼里,那河里流着的水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老人站在岸堤上一看,就知道急水里有什么鱼,平水里有什么鱼,什么时候鱼要上滩,就会清清楚楚。老人只要是下了河,鱼篓里就不会空。
老人回了家,进了屋,把铣竖在门背后的墙角,取下头上的草帽扇几下,倒一杯桌上茶壶里的水。前面回来的人把壶里的凉水喝干了,才氽的开水,还烫手。老人端着茶杯咝咝地吹着喝几口,半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就倒在了门外头,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又戴上草帽,取下挂在墙上的鱼篓,提着一部网就又走进了太阳地里。
老人一下河,似乎就把吃饭的事忘了。家人把饭端上了桌,一等不回来,二等不回来,叫人去河里喊,河里只有一河耀眼的河水在太阳下流着,河岸的滩水里有两条鱼在那里追赶,摆着尾钻了一个个的窝,像人刚从那沙滩里踩过,露出墨黑色小石子的河底儿。里面藏了鱼,表面却不动声色的河仍是平平稳稳地淌着流水,在太阳下泛着白光,不知打鱼人到了什么地方。只好把桌上的菜一样拈一点儿,放到一旁。往往大家吃好,收了碗筷,老人才一身湿衣地走进门来,地上全是一排湿湿的脚印。老人从屋檐下抽出晾衣服的竹竿,把网绳系上,然后把竹竿撑起来,靠在瓦檐上,那张开的撒网就像一个靠在屋旁的木匠用的大曲尺。鱼篓里自然是半篓子的鱼,有通身银白的白把子,有红绿相间的红翅膀,有长着圆圆肚子如一片石子的屎黄皮,还有长着大脑袋一身肥肉的硬棒头。因为日头大,篓子上还用几根树枝盖着。鱼只有新鲜,才好卖。这一个月的盐钱大约是有了。老人端着一碗冷饭,下午下田的时间又到了。
船
鱼船一年四季放在阶沿坎上,侧扣着,像一条风干的鱼。上面盖了一层破塑料,又堆放着棉花杆和芝麻杆,像穿了一层厚厚的衣服。
盖塑料是为了防止漏进雨水,盖柴禾是为了防止日头晒。每天进出门,老人都会看看那阶沿坎上的船,如果有鸡在上面扒,将棉花杆和芝麻杆扒到了地上,老人就会拿着手里的棍子狠狠地抛去,那鸡必是吓掉魂似地拍打着翅膀逃去。这条船在河里撑了多少年了,一篙杆下去,船就如一条受惊的鱼,昂着船头,一下蹿出丈把远……
如今河水却跌了,船不能再像一条鱼在河里自由自在地划上划下。即使船下了河,也不能过石滩,如果硬要从滩上拖过去,坚硬的石子必要把那船底磨一个洞。况且河里已没有鱼。
船就像用过的犁耙一样,放到了阶沿坎上。到了冬闲的时候,老人就又会把那船维修一遍。抱去堆在上面的柴禾,揭去盖在上面的塑料,在院子里放上两个长板凳,请人把船抬放在板凳上,细细地扫去上面的灰尘。然后开始刮泥子。那泥子像一团白面,散着桐油的气味,老人用一块木板装了一堆泥子靠近船梆,像泥墙一样,把那些泥子用一柄很薄的瓦刀刮进干裂的船板缝里,如果发现有一块船板腐烂了,又要请来木匠,把堆在檐下的那一筒柳木锯成板子,敲敲打打地忙几天,换上一块新船板,刮上泥子,再刷上一层桐油。上了几层桐油的船黄澄澄的,停放在院子里的两个板凳上,经日头一晒,散发着桐油的香味儿和太阳的温热气息,如同一只新造的船清新而刚健,得到路过的人的赞誉,老人的脸上也会发出红光,高兴地诉说这一条船的历史,老人就像一个什么展览的讲解员,然而时间一长,人们听了几遍,也再觉不出什么新意,走过老人的院门口,竟一个个匆匆而过,怕又被老人缠住讲半天。没有人来欣赏,老人便觉出了寂寞,一人站在院子里,捡起风吹在船上的落叶。天上是一片灰朦,下雪的时候怕是要到了。于是老人又只好请人把船抬到阶沿坎上,侧扣着,盖上塑料和一些柴禾,收藏起来。
然而河里的水却一年比一年浅,到河水涸干的季节,白白的河床上只有一丝水流着,快要断线了。雨照样一年四季地下着,可河里的水却一年比一年少。船放在阶沿坎上,就像一只干枯的虫壳。
家里人已很有些微辞。一年一次的船的维修,打桐油请木匠,也要花去不少的钱。老人听了,沉默着,只是每天早晨起了床,头一件事就是去看阶沿坎上盖着的船,如果那盖在上面的高梁秸和油菜杆被鸡扒得掉了下来,就又抱起来盖上去。或者摸一摸那挨地的船梆,看是否会上潮,否则就要捡开堆在上面的高梁杆子通一通风。
河里的鱼少了,堰塘里的鱼却多起来。堰塘大,养鱼的就到处找船,终于有人打听到了老人的鱼船,要买走。老人自然是不同意,家里人却都说趁早卖了,不然不管你怎么修,船不见水,总有一天船板会都腐了,放进灶里当柴烧也不起火了。
跟了老人大半辈子的船,终于是被拖走了。被拖走的那一天,老人照例是天一发白就起床了,抱去盖在船上面的高梁和油菜的杆叶,又揭去铺在上面的一层塑料,然后请家人把船抬过来放正,端来一盆盆水,把船里里外外都冲洗了一遍。老人拿来抹布,一条船梆一条船缝地擦洗着,把那钉在船梆上的抓钉的锈也擦去了,露出了光亮,像在擦拭着那大半生的打鱼岁月,回想着每次撑船下河的往事。买船的请了一个拖拉机,突突地开进了院子,但老人却像没有看见,仍是蹲在船边一遍一遍地洗拭着,像在不停地揩着从船板缝里流出的泪水。
清洗一新的船抬上了拖拉机,突突地出了院子,又突突地驶过了河边的公路,开过河边的时候,老人总担心那船会从拖拉机上滑下来,滑进路坎下的河里去,两只手臂不自主地抬起来,似要搀扶着。但是那船却只在拖拉机上巅了几下,终是有那绳索紧紧地系着,没有从那车上再回到河里去。那船是再也不能见这条河了,像人老了,被抬进了养老院,在那一方窄小的堰塘里,望着那一方天空度过余年。老人像突然很累了,靠着院门站着,听见拖拉机的突突声渐渐消失,放在拖拉机上的船最终似一尾鱼,远远地向天边游去了。老人的手中还拿着抹布,他把那抹布慢慢展开,又扭在一起。那抹布上是桐油的气味。
老人早晨起来,仍会到阶沿上去看,然而那里除了堆着曾经盖过船的高梁和油菜杆,什么也没有了。老人弯下腰去把那被夜风吹散的高梁叶子捡起来,又重新码整齐。
有一天早晨,老人起床后就出了门,吃早饭时没有回来,吃中饭时也没有回来。家人以为他在菜园,去找,没有,以为他下了田,去找,也不见他的影子。直到吃晚饭时,他才回来,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布鞋上全是灰和泥。他端了一碗饭,只扒了几口,就搁下碗筷进屋去睡了。家人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却长叹一声说,那船就那样放在堰塘里,不烂也烂了。
原来他走了几十里的路,去看船了。
船就像他的亲人,虽然离去了,他仍是无一时不牵挂着。
从此老人有了心病,一有病,人就老了,再起床的时候,就拄着一根拐棍。拄着拐棍的老人常常站在河边,看那快要断流的河水无声地东去。
码头
河水绕着人家不停地流去,像一条银白色的道路,铺向前方。路是有站的,河也有码头。河边人家的房子旁是几株大树,绿着一大片荫,树荫下就是青石铺成的石阶,几块青石被上下的脚步磨得油亮,原先是被泊船人的赤脚踩着,现在河里没有来往的货船和鱼船了,就只有来浣衣洗菜的妇人和小孩的脚上上下下地踏。这些油亮的石阶通向码头。码头曾经是泊船的地方,一船一船的鱼就是从这里挑上岸来,现在却被沙石淤平了大半个码头,像人站在河里被沙淤到了胸口。河水平平稳稳地流来,滑下石滩,被这码头一挡,又转了个身,傍着河岸向前流去。水从石滩上冲下来,码头前就形成了一个回潭,水清得望得见水底的石头,岸上的树叶时时掉两匹下来,像一条小船,打个转儿,又流走了。昔日这停船的所在,只能洗一洗衣,淘一淘菜了,只有一艘打鱼的小划子被一根铁丝系在码头上的树蔸上,标明着这码头的身份。小划子里进了半舱的水,一头沉在水里,一头伸在岸上,像一条搁浅的鱼。
码头水深,便是人们清洗东西的所在。到了夏天,常有老媪提了半篓子的洋芋浸在水里,用一个木把捅进捅出地淘洗着,也有爱干净的新媳妇把才垫了几天的床单被子拿到河里来,放进水里摆几摆,像把一条瀑布提起来,水冲到青石板上,又流到河里。把那麻花似的床单放到青石扳上,用棒头捶着,像捶打一条大鱼。一捧头下去,床单溅起无数凉丝丝的水花。
还有一群孩子,一个个避了父母偷偷地来河里洗澡,浑身脱得赤条条的,身上晒得黑黑的,站在码头上,嘣嘣嘣地跳进水去,水潭里掀起几柱浪花。一群鸭子正在码头旁的水中钻下去浮起来地觅鱼,这时全吓得拍打着翅膀飞赴上滩去,河里是一河鸭子的呷呷声,仿佛河水荡起的无数浪花。
日头快落山时,码头便寂寞了。洗衣服的人回去了,洗菜的人也回去了,到码头来玩耍的孩子也走了,只有那一条拴在码头旁的小船,那条划子,仍像一条鱼一动不动。夕阳把河水投上了一层金光,有无数的小鱼在水面上蹦着,像雨点儿打在水面上,划出一个个圆圈儿,又像划着一个个金色的句号。这个时候,老人来到河边,拄着棍子站在码头上,望着这傍晚金色的河流,像站在嘴潜在水里的鱼头上。
天要黑了,一天将要结束,要归拢的鸭子从河水中爬来,摇晃着身子沿着码头的青石台阶一步步蹲上来。河面上的小鱼仍在热火朝天地蹦着,跳跃着一河的音符。只有老人能听懂,它们在唱着往日的金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