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云南众多的河流相比,故乡的任何一条河流都显得微不足道,但那些微不足道的河流,同样喂养了芦头坝那片贫瘠土地上生活的父老乡亲,喂养了那些耳熟能详的农谚,喂养了我清苦而充满快乐的童年。那些河是故乡的命根子,多少年来哺育着那些卑微而伟大的生命,在每个故乡人的心中那些河流是一个个美丽的梦。 我一直怀念故乡芦头坝那条曲折美丽的河流,那条河至今没有名字,芦头坝不同地方的人就用不同的村庄名字为它命名:上柏河、班庄河、庙门河…… 故乡的大地太渴了,人们对每一条河流都充满敬畏。 在我的故乡,大多河里没有水,有的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上等的沙,那些在故乡的河谷中随处可见的质地上等的沙,被运往周边的一些县份高价出售,我把它们称之为生活在别处的沙子。也许每个从生命的胞衣之地走出的人大多都像一粒粒沙,在故乡不被重视,在人潮如蚁的异地却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发挥自己的作用。 故乡芦头坝有着在滇中地区蓄水量和水域面积都比较大的河尾水库,河尾水库占据了芦头坝狭长河谷中的三分之一的面积,芦头坝的子民们可以在水库里游泳、捕鱼,但就是不能用芦头坝的水来灌溉田地,主要是芦头坝的田地大多都在水库上方。芦头坝物产丰富、田地宽广,还有一个一眼难望得到边际的大水库。芦头坝在外人看来就是一个适合人栖息的地方,但实际上芦头坝很干旱,是一个“靠天吃饭,老天不下雨就要饭”的坝子。 故乡芦头坝有很多河流,尽管那些河流一年四季只在夏天有暴雨时才会有水,其余时间都是干涸。但故乡人对每一条河流都充满敬畏,把每一条河道都修得平平整整,还把能截住水流的地方都修上拦河坝。目的是让更多的水流流向它该流的地方,灌溉更多的沃土。 记忆里故乡的河流在夏季汛期水流汹涌,经常将两岸的河堤冲垮,将河岸边的农田夷为平地。因此整个夏天,村民们经常要去筑河堤,通常是筑了又垮,垮了又筑。好在芦头坝的时光散淡,村民们大多不会计较那些容易逝去的时光。 春天,立春一过,芦头坝大地上的木棉花开得像热烈的火焰,布谷鸟的叫声传递着春天的信息,我们一群同龄人便开始到故乡的河里捞鱼。扒开厚厚的青苔,下边一准露出一条肥胖的鲫鱼或者花石鳅,因为初春时节水温还有些低,水里的鱼不轻易游动,轻轻用手一按,就能逮到。整个春天,我们都喜欢在河里捕鱼,哪怕手脚被春水冻得开裂,但心里开心,一个春天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秋天,我们在河里像一群野鸭子般地游泳,在河里打水战,在河里筑沙雕,远远地看一群群野鸭子在河里打架,一只只水鸟在河边踱着悠闲的脚步。秋天的河流,像一个童话里立体悠远的色调,让故乡的色彩不再单调,故乡的大地不再干渴。 冬天的河流是干渴的,一条细小的河流蜿蜒着流向远方,在干渴的大地上留下一个梦幻般的梦。水流太细,细得像一条围在故乡脖颈上的纱巾,河道上裸露着五颜六色的鹅卵石,洁白如玉的细沙被风刮过,像被筛过一样,细腻得让人疑心这不是一颗颗被水流冲击过的沙子,而是来自遥远天际的特殊晶体。 故乡的河流,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明晰,而一切又如恍若隔世,记忆里的故乡如今已是另一番模样。 在滇中遭遇百年未遇的干旱中,故乡的大地被一层层热浪灼伤,故乡的河流已全部变成干河,裸露的河床上只有细沙和形态各异的鹅卵石,没有了水,所有的沙石就成了大地上一个个可有可无的玩偶。故乡的河流成了彻头彻尾的干河,人们在河里用挖机挖了无数个了深塘,那些深塘就像一个个硕大无比的弹坑,几台抽水机的声音不绝于耳。我那故土上生生不息的父老乡亲,为了生存,他们在做着一件无奈的事情,在某些人看来,这甚至是杀鸡取卵破坏生态环境的勾当,但芦头坝太渴了,人们需要生存下去,当生命面临生存压力的挑战时,任何道德层面的说教都显得苍白无力。我们尽可以说乡人的愚昧、无知、野蛮,但如果你驻足于芦头坝,你会发现生存在芦头坝显得多么的艰难,生命抗渴的忍耐力不亚于沙漠里那些胡杨,沙滩上的狗尾草,你会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原谅故乡人的做法。 只是一条河流的消失,让我看到故乡干渴大地上生命的卑微与挣扎。 故乡的大地依旧干旱,河里用来存贮地下水的深塘还会继续增加,我庆幸故乡的天空依旧还那么蓝,干河里的地下水随便舀来就可以饮用,而不像媒体报道的那些被污染的河流一样,尽管每天都有哗哗的流水不舍昼夜地流着,但人们视河水为洪水猛兽,在惊恐中备受折磨。 故乡的人一直在期待中艰难度日,春天已到,他们并不渴望,他们真正渴望的是夏天一眨眼就来到,夜里做着一个相同的梦:大雨滂沱而至,每一条河流都像真正的河流一样流淌着属于自己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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